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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化生物学领域的名著《缺喙之谜》,讲述一对普林斯顿大学夫妻档教授,花费毕生精力守在加拉帕戈斯群岛,研究促成达尔文导出进化论的一群芬雀。书中高潮,是1983年的“超级厄尔尼诺”。该年空前充沛的雨水,诱发出史上最疯狂的繁殖季。芬雀疯狂地进食、繁殖,原本一片荒芜的加拉帕戈斯群岛,四处都是初生雏鸟的啾啾声。当降雨量、食物供应量回到正常水准,过剩的芬雀族群崩溃,岛上随处可见“饿死骨”。
狂欢的盛宴结束之后,大自然接续演出的物竞天择,是残酷又写实——如同最近几年广东东莞三万名台商的处境一般。在1990年代至今,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廉价劳动力已不复,加上欧美外销市场也不荣景不再,双重煎熬之下,“外来制造商……都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东岳实业董事长叶春荣,两年前担任东莞台商协会会长任内,在内部刊物写着。
珠三角是“世界工厂”大趋势的第一波受惠者,但随着中国制造优势不再,广东各地都出现了关厂、裁员、生产线往内地各省转移的失落景象。继续留恋珠三角的港商与台商们,则面对转型与升级的挑战,如果跨越不了这门槛,订单就会被东南亚更便宜的工厂给分食。
的确,目前整个珠三角正在产业升级,耗工、高污染的产业都不受欢迎。不过就是八、九年前,深圳特区政府里头都说:我们可以没有龙华镇,但不能没有富士康!但现在,富士康也不是那么受欢迎了,只能到郑州,成都、重庆寻求温暖。
前中国建设银行首席经济学家华而诚指出,“中国政府现在面对的大问题是:转型不成功,经济就会垮。”他强调,过去对制造业来说,享有低劳工成本,低利率、低汇率、几乎没有环境成本等好处,但现在对港商、台商来说,制造业肯定萎缩,没有什么好搞了。
好比30年 前,台湾也是全世界雨伞、鞋子、成衣的代工重镇,但在中国崛起后,许多留在台湾的工厂怎么办?他们势必要用更新的技术、更强的研发,来留住欧美大客户的 心,积极掌握更高端的产品与零组件代工订单,这样才能预约下一个十年的利润荣景!同样的戏码,如今也以东莞为中心,辐射扩散在整个广东省上演。
从深圳罗湖火车站搭乘广深和谐号火车,只要20分钟就到达东莞樟木头。过去十多年,火车站是樟木头吸引外资一个最令人心动的条件。樟木头火车站是广深高速铁路、京九线路、广梅汕铁路和莞惠公路、东深公路的交汇点。在还没有设立东莞站前,樟木头和石龙是东莞的两个大站。对于香港人来说,樟木头是下火车的第一站。早在1990年代初期,就因此吸引了很多港人来此投资、置产,樟木头也因此博得“小香港”的美名。
“最初我们考察的是汕头,但路程太远了,要十几个小时, 太累。而到东莞,从深圳过来连堵车算一起只要三、四个小时,”童装品牌小猪班纳创办人、港商良发集团董事长张良勇回忆说。他最初考虑在深圳宝安设厂,一次 偶然的机会下,他来到东莞樟木头,碰巧与当时的镇委书记坐上同一辆计程车,书记听说他要找地方落脚建厂,建议他到樟木头看看。最终决定在樟木头落脚,最吸 引他的理由,“就是这个火车站。”
至今由于业务壮大,良发集团已经更名为香港恒生基业集 团,旗下有超过十个子公司,除了拥有小猪班纳、珂尼蒂思等服装品牌外,还涉足房地产市场。但如今不是所有到樟木头投资建厂的港商,都像张良勇这么幸运,世 界最大的玩具代工厂企业之一合俊集团,就在金融风暴中倒下。尤其珠三角来料加工产业投资条件恶化,很多港商都离开樟木头了,关厂声不绝于耳,也有一批又一 批打工仔选择离去。合俊倒闭时,有超过7000名员工突然失业领不到薪水的消息,传到了樟木头每一个员工的耳里。。“当时员工情绪有波动,我们只能尽可能地跟他们解释,公司货单、价格没什么大的变动,让他们安心做下去,”张良勇回忆说。
港人的撤资、外来人口的离去,小香港已不复以往的繁华热闹,2012年底还传出樟木头镇因负债16亿人民币无法偿还,“政府破产”的新闻,迅速传遍了全中国。根据《东莞日报》统计,目前东莞有超过300个村落与镇市“收不抵支”,占全东莞近六成。
曾经星光灿烂,如今的景象有多失落?在台商密度最高、往日以 灯红酒绿的“台湾一条街”闻名的厚街镇,尤其明显。从广深高速下交流道,还没有进入厚街镇区,一大片破败工厂令人怵目惊心,上面贴着:“厂房出租”,那是 一家早已人去楼空的台商鞋厂。据说这家老牌鞋厂已转进内陆。这种因迁厂、倒闭留下的空厂房,在厚街随处可见,周边则伴随着脏乱、萧条的街道,和残破的“桑 拿”、“KTV“霓虹招牌,像是风华已逝的酒家女。这些景象,也吻合之前“一个月倒80家鞋厂”、“十多个鞋老板集体跑路”的传言。
不过,同样在厚街,沙漠中长出了鲜花。来到厚街最大的台 商——广泽汽车饰件的厂区,看到另一个光景。去年刚建好的气派新总部,厂内高度自动化的产线,由机械人手臂灵活的从工具机中拿出、运送以广泽拥有的特殊技 术印刷的仿木纹塑胶件。这些毛利高达三成以上的高档饰件,接下来将出现在丰田、本田这些高级车的车厢内。
《雀喙之谜》主角葛兰特夫妇发现,厄尔尼诺的淘汰赛幸存 下来的芬雀,有着与一般芬雀迥然不同的“赢家特质”,例如喙嘴较小,体态较灵活等。同样的,在东莞,面对这个外销市场陷入衰退,中国劳力成本又年年飙高的 “新常态“,犹能因应自如的,则是一批“新品种”港商与台商。广泽董事长余泽民,便是此间代表。余泽民办公室墙上虽然挂了张装了框的聘书,说他是台商协会 厚街分会的“名誉会长”,但不喜应酬的他,其实极少与其他台商往来。“他们是希望跟官员谈判的时候,我也一起去比较有分量。”
还有一点,就是台商招呼客人便是一句:“来喝茶吧!”接着便泡起老人茶边谈边聊。今年41岁的余泽民则说:“要咖啡还是可乐?”然后自顾自地打开一罐可口可乐往嘴里灌。“泡茶?太花时间了。”虽然当日一路忙到下午2点,余泽民才有空草草扒了个便当充饥。但见到我时,他却是精神抖擞,对自家公司、产业未来都极为乐观,“形势一片大好啊!”余泽民的年纪在台商算年轻,但论资历绝对资深。
他是多年前就来到厚街,在他大哥的礼品笔代工厂负责烤漆。几年之后就自立门户,以他拿手的精细表面处理技术在大哥公司对面创立广泽,切入当时还方兴未艾的中国汽车市场。拿到东风汽车的一笔订单时,他还不满30岁。余泽民的转行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距离东莞半小时车程的广州,在本田、丰田、日产三大车厂竞相设厂后,竟然在短短几年跃为年产百万辆汽车的华南汽车重镇。广泽因缘际会之下,成为这日本三大车厂的高阶两件供应商,跟着日系车厂的中国业绩一同高速成长。
前中华汽车总经理、现从事创投的黄文成便认为,以目前年均20%到30%的高速成长,广泽的规模可望在几年之后超过台湾最大的汽车零组件集团一年营收超过200亿元的东阳集团。2012年底,广泽得在台湾证交所以“F-广华”的名称成功上市,从创立到上市只花了短短13年。这在余泽民所从事的喷漆、塑胶射出这类最传统的“黑手”行业,可说是项壮举。他还成功从外销转内需,打入世界级大厂供应链;这两件是当中任何一件,无数台商前辈努力多年仍无法达成,余泽民却在短短几年间一一做到,让不少年纪多出他一、两轮的东莞资深台商,都相当惊叹。
但这个众人眼里的“幸运儿”,这几个月,却反常的皱着眉头,待在厂里与干部小组会议,有时一天就在生产线旁站上几个小时。原因是,年初东莞市政府公布,5月起,东莞每月最低薪资将涨到1310元人民币,上涨幅度高达19.3%,让不少台商都吓了一大跳。“压力大了!”听到消息的余泽民寻思。因为受去年保钓事件影响,日系客户销售大跌,至今元气未复。过去中国劳动者在市场上没有议价能力,劳动者所得远远比不上GDP增长,反倒是企业利润比中国GDP上涨的多。对台商来说,可以很明显的感觉到,劳动力相对短缺的状况已经爆发,从五年前的沿海地区短缺,演变为全国性短缺,这跟台湾在1980年代碰到的状况一致。
短期内整个供应链势必无法调价;飙高的人力成本,看来的自行吸收了。生性乐观的他,打算自己想办法突破困境。“没有关系,有压力才有动力!”于是,过去专注业务,多数时间花在拜访车厂客户的他,从3月中旬开始,每天早上8点,便和生产线工人一起上班,亲自进生产线,用学自日本汽车业的“现场改善”(kaizen), 从生产流程的点点滴滴改进,挤出生产力。两个月下来,他信心十足,估计涂装、塑胶射出各产线的生产效率,各可提升两到四成。“我应该下半年会交出很惊人的 业绩。”这也是余泽民为代表的这些“新生代台商”的特色,他们赚的不是“机会财”,而是“管理财”。遇上经营上的挑战,便卷起袖子,亲自到第一线解决;不 会投机取巧、想找关系,让政府官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除了台商之外,港商也在积极找出路。天虹玩具执行董事邱天明经营玩具代工事业30年,美国孩之宝是他的大客户。过去,他是合俊的下游外判商之一,也就是说,合俊接到大订单后,会分一部分给他来做。金融风暴来袭时,合俊其实没有大幅亏损,每个月还有1、2亿 人民币生意,最终是黑字倒闭的。邱天明透漏说,合俊经营团队在上市后,荷包现金满满,志得意满也不认真经营玩具本业,后来听信顾问公司谗言,做了一个错误 决定:到福建开采银矿。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错误决策。不仅把公司现金流用馨,合俊甚至还把该给供应商的货款,也全部挪用了。
合俊倒闭后,东莞各地政府,只要听到工厂一个月没发薪 资,立刻就派人来查厂,风声鹤唳的程度,大家都很紧张。往往是听到一间工厂有问题,周边供应商立刻派人去围厂。如果是台湾人开的工厂,立即把工厂干部软 禁,台胞证压下来,不让他们出境,直到台湾老板来解决问题为止。以东莞长安来说,当时甚至有工人跑到市政府前,举白布条抗议工厂恶性倒闭,要政府惩治黑心 老板,甚至还有到高速公路上,把路都堵住、不让车通行的。
但合俊也制造了机会。原本合俊的小型供应商,像是天虹,开始学着直接跟欧美客户直接面对,承接原来的这些订单。虽然压力变大,也要学着去了解欧美客户细微需求,但他们也因此学到了更多,也因此活下来了,规模开始窜升。
邱天明手上把玩着的宝剑玩具,这两年在欧美市场非常受欢迎。他透露说,为了找到不会造成小朋友伤害的原料,他还去跟制鞋厂讨论很久,最后才调和出新的橡胶原料,做出这把宝剑。他自豪地说“原本他们都要倒闭了,是我救了他们。”
的确,制鞋、制伞、成衣,这些必须人工、必须择水草而居的传统产业,是最早一波在东莞被淘汰出局的玩家们。他们有的往内陆省份、迁,有的往越南、印尼走,有的干脆不做了。
如今在东莞行走,明显可以感觉到台商地位的江河日下,现在连出租车司机都敢带点挑衅的问到,“台湾人现在好像不大行了?”最具象征性的,莫过于目前东莞第一高楼——楼高68层、高289公尺的“台商大厦”(正式名称:环球经贸中心),即将被对面预计两年后完成、338公 尺高的“莞商大厦”超越。如从深圳搭出租车到东莞市区,势必会经过一条绿带包围的气派八线大道,这条“东莞大道”,一路直达东莞的商业中心东城区。到达 时,迎面而来的,便是高耸入云的台商大厦,其弧形的外观尤其令人印象深刻。“台商大厦:的源起颇为戏剧性。一开始,只是时任东莞台商协会会长,现任台企联 会长郭山辉号召会员集资兴建的台商会馆,后来计划越滚越大,还得到东莞市政府的大力支持,变成了一栋耗资10亿人民币(郭山辉各人出资过半)、楼地板面积相当于台北101四分之三的东莞新地标,也成为台商在东莞政商影响力的新见证。
但兴建“台商大厦”计划一宣布,便传出东莞当地民营企业愤愤不平,要让外界知道,东莞不是只有台商。于是,包括当地著名房地产、酒店、制造业等23家“莞商”,合组一个开发公司,拿下台商大厦斜对面一块土地,要盖的“莞商大厦”,目标只有一个:要比“台商大厦”高。原本预计2010年底完工的“台商大厦”,虽然主体结构早已完成,因为金融风暴,消防检查等种种原因,完工时间一延再延。东莞台协常务副会长翟所领表示,台商大厦会赶在今年10月29日、东莞台协20周年庆典启用。翟是内定的下任台商协会会长。
说起“莞商”大厦“,翟所领略带无奈,“我们也不能不让人家盖啊!”但他接着强调,台商大厦的绿色建筑设计,比“竞争对手”来得先进。“高没有用,我们的大楼会呼吸,我们的楼,十年内一定还是东莞最好的。”
樟木头过去最盛时,是整个东莞的地产龙头。尤其房价只要 香港的十分之一,让港人趋之若鹜,一窝蜂的跑进来抢房。香港的地产商也顺势进驻,找地建房,樟木头因此建起了一栋栋高楼大厦,天际线变得很有港味。当时香 港人买地,一买就是一整个山头,十几个地产商一起进来炒,大家都兴致勃勃,也把房价都炒起来了。
1990年到1995年,港人在樟木头买了4万套房子,平均每个周末,有6万港人乘火车进来游玩。他们纷纷用香港买一个洗手间的价钱,在樟木头买了三个房间的楼房。
现在香港人少了,香港地产商更少了。只有不到30%的房子,是外地人来买的,贵的别墅,都是本地人在买。甚至在樟木头市区内外,因为有香港建商资金撑不下去,可以看到好几处烂尾楼,成了都市景观毒瘤。鼎盛时期大大小小超过1000家工厂的樟木头,保守估计数量如今已经缩水大半,外来人口约减少了三分之一。小香港确实黯然失色了。
无论如何,港商、台商在东莞不再优越,已是不争事实。去年底出炉的2011年广东最大100家 企业,东莞首次入榜的两家公司,东莞三星视界和东莞创机电业,一家是韩商,一家是本地陆商,规模都超过包括金宝、宝成在内的东莞“大款”台商,更可以看出 大陆企业的势力快速成长。但无论如何,翟所领认为,台商最艰辛的局面已经过了。虽然中国经济状况不佳,但欧美经济已经步入复苏,由于东莞台商仍以外销欧美 为主,“因此今、明年只会更好。”
观察香港股市中的“东莞三宝”,世界最大运动鞋代工厂——宝成旗下的裕元、世界最大高级女鞋代工厂——兴昂、世界最大家具制造厂——郭山辉的顺诚,也可以得到类似结论。三家公司的股价,在过去半年间,分别涨了三到五成不等。香港DBS证劵分析师Galant Ng便写着:“尽管我们认为距离历史高点还有一些距离,但我们认为对顺诚控股而言,最坏已经结束。”
然而,随着景气回春,这些雇用数万员工、一路拉拔东莞茁壮成长的大型台商,也开始和工资飙高的东莞说再见,低调地将产线迁到人工较便宜的湖南,广西等邻近省份。例如,极为低调、专门代工Prada 、LV等高档女鞋的兴昂,虽然迁厂动作较同业宝成为慢,但现在正积极扩充广西,湖南和印尼等地新厂,并在东莞关闭部分产线。根据Vickers证券,位于大岭山镇的东莞老厂,在2011年还占到兴昂七成产能,但在今年低将降到五成。
在此同时,另一波宁静革命正悄悄进行。1980年代最早一波来到东莞打天下的台商,现在多数已年过60,到了交棒接班的关键时刻。尤其以制鞋业最多。宝成集团董事长蔡其瑞长女、现年34岁的蔡佩君,刚在去年接任宝成集团副董事长兼CEO。这位拥有宾州大学华顿商学院硕士的天之骄子,上任不久,便“杯酒释兵权”,逼退不少资深老臣。
“很杀!”一位宝成前主管摇头形容。这位老臣感叹,尽管 蔡佩君接班后,也积极到工厂第一线巡视,表示关心;但其实更关注的是南山人寿的投资,甚至台中的土地开发。“她们的思维已经与上一代不大相同,鞋业本业对 她们来讲没有那么重要。因为金融、房地产更容易赚钱。像华一银行,轻轻松松就卖了200多亿元。”
类似蔡佩君的案例,此时正在东莞陆续发生。这些含着金汤 匙出生的“鞋二代台商”,多半有亮丽的海外学位,观念新潮。一旦接棒,处理不好,便与老臣甚至其他家族成员发生冲突。不久前一个中型鞋厂甚至闹到东莞厂和 越南厂从此切割。更重要的是,这些二代台商,多数对治安不佳的东莞普遍缺乏认同感。
如今东莞为了转型发展高科技行业,每年都提拔7亿人民币以上预算,供企业专案申请。但每年却都花不完,因为留下来的企业,都做低端生意,转型不易,高科技行业在东莞真正深耕的也不多,因此形成了一个断层。
以前在东莞,工厂里放眼望去,都是女性作业员。现在,年轻女生都不想灰头土脸的待在工厂里,个个都想做服务业。这是东莞的现状,不论你是香港人、台湾人,肯定都听过很多类似的辛酸血泪。 (文章来源于彭博商业周刊,撰文陈良榕、杨方儒,编辑张铁志、杨方儒)